聂华苓在鸡尾酒会上遇见 Paul 时,聂华苓 38 岁,Paul 55岁。
后来两人携手度过了27年,
直到 1991 年,83 岁的 Paul 心脏病发,在机场倒下。
《三辈子》里,聂华苓写她和 Paul。
之一
卧房窗子罩着双层窗帘,通宵幽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
我在睡梦中,突然有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了一下,又缩了回去。我知道那是 Paul,只听他小声说:我要知道你确实在这儿。
我当然在这儿。半夜还会跑掉吗?
没有一点亮光,醒来迷迷糊糊,不知道自己在哪儿。你在这儿,我就安心了。
之二
我和 Paul 从欧洲回来,在芝加哥机场转机回爱荷华,还得等两三个钟头登机。两人坐在一旁看来来往往的行人,评头论足。
Paul 说:瞧那个女人胖得......
像西瓜,中间肥,两头尖。我立刻回应。
那个中年男人和那个年轻女人......
是情人,不是夫妻。
对!在机场上也搂着。
夫妻就像你和我,评论别人。情绪正常,头脑冷静。
你看那个男人,西装笔挺,旅行还打着领带......
公司的一个主管。
那个女人,很憔悴,在机场上也在看手提电脑......
离婚的女人。
华苓,人类真是......
不美丽的动物。
那正是我要说的。
我笑说:我总是为你的话填空,尤其在你和别人谈话的时候。
笨女人就是爱为丈夫填空。Paul 得意大笑。
那个丈夫必定比那个女人更笨。
之三
一九六三年,我在台湾看到你,没想到我们会一起在这林中散步。Paul 说。
命里注定了。有个满足的丈夫,实在好。
满足?我很感激。我实在喜欢和你在一起的生活。你总是很有趣的,就是在你发脾气的时候,也和人不同,也很有趣。
那我就天天发脾气!
之四
我的书房和 Paul 的书房相邻,对着爱荷华河。我在书房写作,可以听见他一根指头敲打字机的声音。
打字机突然停了。
他走近我书房,手搭在我肩上,两眼盯着我说:我只是要知道你在这儿,我就很安心了。
我笑说:我一直在这儿,在这儿好多年了。
他回到书房。
我突然要去看他,走进他的书房。他没回头。我凑上去,脸贴在他的脸上。
你怎么突然友善起来了?Paul说。
我推开他说:你的胡子该刮一下了。
之五
打麻醉药的医生进来了,边问边记 Paul 的病历。
以前动过手术没有?医生问。
一九三六年,割过盲肠。一九六四年,腹部开过刀。
最近吃过什么药?
只是止痛的泰诺。
有过抽筋现象吗?
只是在我第一次见到华苓的时候。
我大笑。
医生一愣,不知如何记载下来,只好笑笑。
汪曾祺也写过
聂华苓和 Paul (点击)。
他很爱聂华苓,老是爱说她和聂华苓恋爱的经过:他在台北举行酒会,聂华苓在酒会上没有和他说话。聂华苓要走了,安格尔问她:『你为什么不理我?』聂华苓说:『你是主人,你不主动找我说话,我怎么理你?』后来,安格尔约聂华苓一同到日本去,聂华苓心想:一个外国人,约我到日本去?她还是同意了。到了日本,又到了新加坡、菲律宾......后来呢?后来他们就结婚了。他大概忘了,他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他的罗曼史。我告诉蒋勋,我已经听他说过了,蒋勋说:『我已经听过五次!』他一说起这一段,聂华苓就制止他:『No more! No more!』
《三辈子》的结尾,写的是聂华苓的黯然:
《三辈子》写到一九九一年为止。Paul 的诗 <当我死的时候> 也未写完。
他一九九一年突然在去欧洲的旅途中倒下。天翻地覆,我也倒下了。二零零三年,他去了十二年以后,我居然写出了《三生三世》,也是死里求生挣扎过来的。
生活似乎是老样子,很生动,很丰富。但是,没有了 Paul 的日子,回想起来,只是一片空白。不写也罢。
待续吗?也许。那份情缘完不了。也许有来生,也许有天堂。聊以自慰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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单身以来,朋友很喜欢问:到底你喜欢怎样的人?
每次我都说:不懂,说不出。
我想要的爱情并没有很复杂,或者很轰轰烈烈。
就像聂华苓和 Paul 这样,相知相惜,有你在,我就很满足很安心。
一间屋子里,两个人可以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。
没说完的话,一方就接下去,然后一起大笑。
而对方总是觉得我很有趣,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,
总是喜欢把我挂在嘴边,和别人一再又一再提起,都不厌倦。
大概是这样的一个人吧。
安心、说不完的话、相惜。
by siawshan